威廉·布莱克《The Tiger》赏析
引题
《老虎》
老虎老虎明灿灿
丛林深处夜正阑
何来神手与天眼
塑你骇人马甲线
这是我翻译的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The Tyger》第一段，估计没有比这个更糟糕的翻译了。Tyger是老虎的旧式拼写方法，在那个古老的年代，英语单词的拼写还没有成文的规范，所以经常能看到各种字母漂移。考虑到这首诗也算得上古诗，所以题目还可以翻译成《猛虎吟》，于是立马就感觉高大上了。
布莱克肖像
但还是忍不住在、脑子里给它脑补了《小星星》的调子。
布莱克是18至19世纪的英国大诗人，写过“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这种举世皆知的名句，除了这样的小份心灵鸡汤以外，布莱克还写过《弥尔顿》这样的大部头诗集。另外布莱克还是一名颇有成就的画家，他的《牛顿》、《尼布甲尼撒》等画作还上过我们的美术教科书。
布莱克的版画《尼布甲尼撒》，这是一个据说晚年被上帝惩罚，最后疯掉的巴比伦国王
好了我们回来继续讲《小星星》，哦不对是《老虎》，不过无所谓了，反正是要放到一块比较的，因为真的很像：
Tyger Tyger, burning bright,
In the forests of the night;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押韵方式完全一样，每行的单词数量完全一样，单词的音节数量完全一样，轻重音组织结构完全一样，简直神了。后面的内容虽然不是能严格对上，但基本节奏也是一样的。需要注意的一点，对于tl，kl这样的组合音，虽然字典上的音标看不出有元音，但实际上我们都会把它当做独立音节数进去。
英语是一门抑扬顿挫的语言，单词的音节有轻重之分，句子里不同位置的词也有轻重之分。英文诗歌自然不会放过这种语言特点。上面的句子，从音节来看，轻重结构就是”重轻重轻重轻重“。轻重音，此处再不厌其烦地引用一下这篇科普文（必看）：
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19595232/
如果你看过了，就应该能说出这首《The Tyger》是一首“四音步扬抑格”诗歌，每一句有四组轻重音，每组轻重音的结构是“重-轻”。当然结尾比较特殊，只有重音，对应的轻音被省略掉了，这样做的效果是头尾都成了重音，每一句押的都是强壮的“男韵”，从而突显句子的力量感。在节奏方面，这首诗通篇基调是四音步扬抑格。
如果到这里你还有兴趣，那我们就来看全文吧。
全文 Link to heading
The Tyger初印稿，布莱克手绘
Tyger Tyger, burning bright,
In the forests of the night;
What immortal hand or eye,
Could frame thy fearful symmetry?
In what distant deeps or skies.
Burnt the fire of thine eyes?
On what wings dare he aspire?
What the hand, dare seize the fire?
And what shoulder, and what art,
Could twist the sinews of thy heart?
And when thy heart began to beat,
What dread hand? and what dread feet?
What the hammer? what the chain,
In what furnace was thy brain?
What the anvil? what dread grasp,
Dare its deadly terrors clasp!
When the stars threw down their spears
And water’d heaven with their tears:
Did he smile his work to see?
Did he who made the Lamb make thee?
Tyger Tyger burning bright,
In the forests of the night:
What immortal hand or eye,
Dare frame thy fearful symmetry?
就算是英语水平一般，也应该能查着字典看懂这首诗。国外的小学课本也有收录这首诗的。
网上找到的儿童版
为了节约时间还是给一个翻译吧。翻译过这首诗的作家或者翻译家估计不下十来个，这里只举一个例子，是郭沫若的：
老虎！老虎！黑夜的森林中
燃烧着的煌煌的火光，
是怎样的神手或天眼
造出了你这样的威武堂堂？
你炯炯的两眼中的火
燃烧在多远的天空或深渊？
他乘着怎样的翅膀搏击？
用怎样的手夺来火焰？
又是怎样的膂力，怎样的技巧，
把你的心脏的筋肉捏成？
当你的心脏开始搏动时，
使用怎样猛的手腕和脚胫？
是怎样的槌？怎样的链子？
在怎样的熔炉中炼成你的脑筋？
是怎样的铁砧？怎样的铁臂
敢于捉着这可怖的凶神？
群星投下了他们的投枪。
用它们的眼泪润湿了穹苍，
他是否微笑着欣赏他的作品？
是否他创造了你，也创造了羔羊？
老虎！老虎！黑夜的森林中
燃烧着的煌煌的火光，
是怎样的神手或天眼
造出了你这样的威武堂堂？
不管怎样的翻译，译者都会加入自己在语言方面的润色和意义方面的理解。我们赏析的对象是英文，所以中文只供快速参考。下面就来逐段赏析。为了方便阅读，我在后面的引文里的每一行都标注了重音。
第一节 Link to heading
Tyger Tyger, burning bright,
In the forests of the night;
What immortal hand or eye,
Could frame thy fearful symmetry?
JooHee Yoon在《Beastly Verses》中的插图
诗人所做的是把自己的想象转化成语言。普通人想到老虎，估计只能写出“老虎老虎真猛健”，如果我是个英国人，估计只能写出“Tyger Tyger, fierce with might”，但这根本算不得诗歌，想象力贫乏得像一块贫乏的土地，句子无聊得像一个无聊的句子。在诗人的眼里，老虎是burning bright，像熊熊的火焰一般耀眼。这种出人意料的修辞，正应了杜甫老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神。虽然这样一来保护色失去了意义，我们的主角捕猎会困难重重，但没关系，要的就是这个惊人效果。
第一句开头“Tyger tyger”这样的重复不一定有什么深意，但这种重复结构在诗歌里经常见到，中文有“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诗经《硕鼠》），英文有“Water, water, everywhere”（柯勒律治《老水手之歌》）。甚至在口语中，人们感慨的时候，也常用到这样的叠词。如果换成非重复结构的开头，引题的效果就会差很多。
注意burning bright这种词组结构，两个单词用一样的辅音开头，这叫做“押头韵（alliteration）”，你可以在阅读的时候体会一下，刻意重读这两个b，感受一下它们带来的力量。另外还可以用我们的换词大法，如果换成非头韵词组，例如glowing bright，flaming bright之类，就算不考虑意义，光从气势上就差了一截。类似的东西我们在最后一行也能看到，frame thy fearful断断续续挨着的三个f，这种修辞叫“和声（Consonance）”。不难看出，“押头韵”其实是“和声”的一种，它们在句子中的作用是差不多的。
frame这个词在这里也是神来的妙用，一方面它会让你联想到会话作品的“框”，另一方面它也有“限制”的意味。造物者既要能展现老虎艺术般的美，又要能驾驭老虎令人生畏的狂野。
从音律方面来看这一节是这样的：
咚嚓咚嚓咚嚓咚 x 3
嚓咚嚓咚嚓咚嚓咚 x 1
这首诗适合踩着鼓点或者打着节拍朗读。我用“咚”表示重音，“嚓”表示轻音。可以看出，前三句完全一样，第四句保持基本结构，但是以轻音开始，感觉像是换了一口气，这个轻音只是一带而过，整段的节奏还是一致的。
总体来看，这一段为全篇铺下了一个基调，作者不是要描述老虎有多么凶猛，而是要写是什么样的神力造就了这么可畏的老虎。
第二节 Link to heading
In what distant deeps or skies.
Burnt the fire of thine eyes?
On what wings dare he aspire?
What the hand, dare seize the fire?
燃烧的眼睛
从修辞方面看，这段显而易见的是In what和On what的对仗，还有Burnt和第一节的burning呼应。此外还有一个关键词开始反复出现：dare。像What the hand这样的句式，一则是为了凑扬抑格，二则我们就把它当作古代的奇怪语法好了。
这段的节奏是统一的“咚嚓咚嚓咚嚓咚 x 4”，平顺进行中。
这段是诗人想象力的驰骋。那燃烧的眼睛，究竟是藏在天界还是深渊，是什么样的造物者，胆敢借着什么样的翅膀到达那里，又胆敢用了什么样的手取走了它，作为制造老虎的材料？慢慢你会感觉到，这首诗的主角不见得是老虎，而是老虎的创造者。而且这是一个神秘的创造者，从意象里很难看出它是正是邪。
第三节 Link to heading
And what shoulder, and what art,
Could twist the sinews of thy heart?
And when thy heart began to beat,
What dread hand? and what dread feet?
这是布莱尔画的圣经故事，里边恰好有只老虎，和本文关系不明
开头其实是可以用What the shoulder, what the art这样的句子起头的，节拍也完全不差，不同之处在于重音的位置由and切换到了what。正常英文句子里and很少重读，但用and开头正好占到了一个重音位置，这就导致它必须要重读，于是这里的首句就自然强调了和前一段的连接关系。
再看看其他修辞。当诗人说shoulder的时候，其实是在指代造物者的膂力。力量和技巧要用在哪里呢？要用在塑造老虎的心脏上面，但这个“塑造”不是平常的make，而是一个具体的既能展现力量又能展现技巧的动词“twist”——筋和肉是被“扭”出来的。另外你应该注意到了首句和末句的排比句式。还有另一个反复出现的关键词dread，它的核心意义和前一节的dare其实差不多，都是直戳人胆，让人感觉着实可畏。
这一节的节奏略有变化，一四句相同，二三句相同：
1, 4 咚嚓咚嚓咚嚓咚
2, 3 嚓咚嚓咚嚓咚嚓咚
两句“扬抑”包裹着两句“抑扬”，这样四句开头的节奏就变成了“强弱弱强”，和前一节比起来略有变化，这样至少能让节奏灵动起来，而不是死板的四四拍。
诗人接着前面提问，老虎啊老虎，你的心脏是什么样的神力造出来的？
第四节 Link to heading
What the hammer? what the chain,
In what furnace was thy brain?
What the anvil? what dread grasp,
Dare its deadly terrors clasp!
熔炉
到这里，你会不由自主越念越快，因为诗人正在用批发排比问句的方式，把诗篇引向高潮。前面见过的dare，dread再次出现，而且还多了deadly和terrors，恐怖气氛在持续升级。铁锤，铁链，熔炉，铁砧，铁钳，所有意象都指向冶金业。就连柔软的大脑都是铁打出来的，这样的老虎，哪怕碰到铁公鸡，应该也有本事一口吞下的。
这一节一共两个长句，采用的都是“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开飞机”式的节奏，别小看这个儿歌节奏，为什么儿歌要用这个节奏？因为它适合加速啊，越拍越快越拍越快。轻重音结构则又回到了第二段的整齐的“咚嚓咚嚓咚嚓咚”，一样的，整齐的韵律更适合加速。很明显我们马上要抵达某个地方了。
这段不需要概括。
第五节 Link to heading
When the stars threw down their spears
And water’d heaven with their tears:
Did he smile his work to see?
Did he who made the Lamb make thee?
星星的标枪应该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这里就是诗歌的高潮了。修辞方面继续着之前的奇幻。星辰投掷标枪是什么样的场景，而且还一边投一边哭，连天堂都要被淹没了。第三局为了凑押韵使用了一个倒装，正常应该是 Did he smile to see his work，最后一句有个主语从句，解析起来应该也很容易。
节奏方面这一节很巧妙。虽然“咚嚓”的基本结构还是之前出现过的两种，但又换了一种新的排列方式：
1, 3 咚嚓咚嚓咚嚓咚
2, 4 嚓咚嚓咚嚓咚嚓咚
“扬抑”和“抑扬”交替出现。这种切换究竟是诗人信手拈来，还是有意为之，我们无从知道，但很明显这样的结果就是诗歌显得更为灵动了。
这段终于换了个视角。这几句有各种各样的解读。以我个人的想象，这跟“天雨粟，鬼夜哭”的描述很接近嘛。当整个世界都为之颤抖的时候，造物者看到自己的杰作，会不会微微一笑呢？制造凶骇的猛虎的，和制造纯真的羔羊的，是不是同一位造物者？
第六节 Link to heading
Tyger Tyger burning bright,
In the forests of the night:
What immortal hand or eye,
Dare frame thy fearful symmetry?
DA找到的图，请一定仔细看水印谢谢
最后一段，内容和第一段几乎完全一样，跟一首歌的副歌差不多，唯一的一处不同是把末句的Could换成了Dare。虽然只有一处不同，但怎么强调都不过分。在大篇幅相同的情况下，这一出不同就会显得特别突出。作者写了这么多，最后回顾的时候不得不感慨，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敢不敢“的问题。
后记 Link to heading
本篇主要是字面上的赏析，这首诗的深层含义向来有各种各样的解释。我们在诗篇中看到一大堆的问号，却看不到一处答案，所以大家只能勉强猜测作者的意图。有的说这首诗反映了作者在宗教方面的观点，有的说这首诗反映了大革命年代的一种激荡的情绪，还有的恨不得变成纳米机器人，从作者身上的每一个分子里边挖掘一点意义出来。
这些都不是本文要讨论的内容，大家都沉浸传统教育体系十几年，看到“中心思想”这种东西估计都会有本能的厌烦，所以爱钻研的就自己钻研去好了，网上一搜一大把。本文只是为了展示怎样从文字角度欣赏一首英文诗歌，简单讲就是三样东西：
节奏和韵律——诗歌和音乐是相通的，好的诗歌在节奏和韵律方面必有其可取之处，就算是自由体诗歌，在这方面也有其规律，每一处停顿，每一处连接，都有它的道理。
修辞——这个无需多说，文字的漂亮与否，看的就是修辞。分析修辞最有意思的一个方法就是自己试着换一种方式表达，然后对比观察效果。
情景和意象——涉及想象力的东西都在这里，前面的说到底都是工具，这些才是真正触及实质的东西。这里一方面要自己多多意会，另一方面需要做功课学习各种背景知识。
和马甲线一样，读诗的能力也是练出来的。
Exported from 15言 2015-03-26 15:06:30.626844+08:00.